我拨开大地的腹腔
取出过金银锡铁镍铜
把这些不属于我的财宝
交给祖国和人民
一些副产我留下了——一点尘肺半身风湿疼
矿工陈年喜,病人陈年喜,也是诗人陈年喜。陈年喜说他命运的长途,是从一包方便面开始的。尽管现在很多人斥方便面为垃圾食品,但对于不少70后,80后年轻人来说,年少时第一次吃到方便面,绝对是人间美味。陈年喜第一次吃方便面,是在十五岁。他饿的不行,拎一只空空的菜桶从三十里外的学校往家走,河水涮桶,菜星和咸味被河水搜刮着吞下肚,可还是抵不住的饿。这时村里的李婶儿给了他一包方便面,是陈年喜头回见的好东西。他躲进了树林小心翼翼吃掉面饼。两包调料藏进口袋,等晚上进了被窝再仔细享用。也许命运总带着几分捉弄的意味。千禧之年,陈年喜开始进矿山打工。山南水北,边山不毛。曾经的“人间美味”成了勉强填饱肚子的“干粮”。矿洞里没有光,也没有三餐,饿了就啃一包方便面,渴了就拔下钻机上的水管,直接对嘴喝。水不干净,带着一股子机油味,幸好能被方便面的调味料中和掉。有一次,在长白山开采铁矿。工友老贾从高高的岩坎下跌了下去,等大家发现的时候老贾已经没了呼吸。“那箱叫福满多的方便面天女散花一样落满了沟底,老贾和他的安全帽以及他的血迹,成了碎落的方便面的一部分。”
那天大家都饿了肚子,因为唯一的食物和老贾一起摔碎在了岩石堆里。命运坚硬如山,生活脆落如水,而人命,就像一包面,在水里泡发,时常被岩石砸碎。要不是因为穷,谁愿意做这种用命换钱的营生。陈年喜年出生在陕西丹凤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子位于秦岭深处、半山腰里,离最近的县城还有50公里。陈年喜老家的小村祖父是逃难来的,祖祖辈辈都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时常都有。陈年喜高中毕业之后,就开始打零工补贴家用。贫瘠的物质条件并没有阻止他对于文学的热爱,同乡的贾平凹出名了,陈年喜也开始动笔写作,他的诗歌很快发表在《陕西日报》、《诗神》等杂志上。但这样零碎的稿费没办法供一家人糊口养家,儿子出生那一年,陈年喜经人介绍进了南阳一家矿洞做搬渣工。他脑子灵学技术上手快,没过多久就掌握了爆破技术,从卖苦力的推车工升级成了爆破工。
但一门技术给人饭吃也要人命。爆破时先用风钻机打出两米深的洞,再把装着炸药的铁罐埋进深处,留一根引线在外。点燃,快跑。爆炸之后,耳朵轰鸣,一小时内听不到任何声音。每一次引爆,都是和死神赛跑,稍不留神人就没了。陈年喜写过一首《杨寨和杨在》,杨寨是一处金矿矿洞,杨在是协助他爆破的伙计,有一天“他跑到了炸药的前面,跑成了一团雾”。一团血雾,炸药的碎片最后堆成了杨在的坟墓。这样的事情,在矿洞里时有发生。某一年遍地大雪的早春,陈年喜的表弟在引爆时跑错了方向,粉身碎骨。那一天是正月十七,年刚刚过完,表弟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死亡,就像矿洞里摇摇欲坠的岩石,随时都可能砸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从杨在到余海,陈年喜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他每次坐火车路过那些矿洞时都会看见,看见工友们的坟墓。这一座,矿上塌方,失血过多死了;那一座,饿极了上山摘蘑菇,中*死的;最显眼的那一座,在河南灵宝金矿,洞子垮塌,兄弟三个同时被砸死了。陈年喜说这是他侥幸逃脱的宿命。但他不知道,这宿命他终究无法逃脱。七年前,陈年喜在矿洞深处接到弟弟的电话,母亲确诊患食道癌,晚期。陈年喜很想回家,但他不能,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回家也毫无意义,他只能拼了命的工作,埋下更多的炸药。那年,十几年都没有失误的陈年喜操作失误了。最终死神放他一马,只拿走了他一边听力。右耳永久性失聪,他庆幸捡回条命还能赚钱。陈年喜缩在用水泥包和一块木板搭成的小桌子边,借着昏暗的灯光,写下了《炸裂志》: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生活艰难犹如矿洞黑暗,陈年喜看不见光,只能在黑暗里摸索前进。他就像巷道里那根摇摇晃晃支撑着碎石的木棍,不敢断不能断。因为他顶起的是父母的命,是妻儿的家。他说:“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他只能以命换命。这首《炸裂志》把陈年喜曾经一黑到底的生活首次炸出了一丝光亮。纪录片导演秦晓宇等人发起了《我的诗篇》计划,一边编写工人诗集一边筹拍纪录片。纪录片《我的诗篇》拍摄现场陈年喜发在博客上的诗歌被发现,受邀参与拍摄,他的那部分就叫《炸裂志》。导演组跟着陈年喜来到了陕西老家。一间漏风漏雨的土屋,一个瘫痪多年的老父亲。破棉絮混合着灰尘压着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他嘴里一直念叨着:“把这些都写写,发到网上。”“这些”指的是陈年喜被矿老板骗钱的事,老爷子哪上过网,只不过现实没处说理,只能寄希望于世间仍有公道。还好世间有公道。《我的诗篇》播出之后,陈年喜火了。作为《炸裂志》男主角的他,跟着剧组走上了电影节的红毯,还走出了国门去到美国大学里举行演讲,逛了时代广场,看了帝国大厦。世间有公道,但世间未必有公平。纪录片宣传期结束,陈年喜又迅速跌回了以前的生活,甚至变得更糟。年,一场脊椎手术让他差点终生瘫痪。年,一张CT影像单宣告他确诊尘肺。一次两次屡次遭逢巨变,全是因为“矿”。地下千米本就空气稀薄,操作风钻或水钻在矿洞岩壁上打眼时,整个人几乎完全被粉尘笼罩.但陈年喜从不戴面具,他说戴着面具汗水会蒙住眼睛,就没法干活了。前几年他还说,这么多年他一直很小心,几次拍胸片,都没有尘肺病的迹象。但就像他曾经写给工友们的那些诗文一样:“这些年,每写下一个人物,我就死一次,这次终于轮到自己了。”年,尘肺轮到陈年喜,这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确诊的那一刻,陈年喜很平静。只是身体里的炸药没有征兆地再次被引爆了,岩石一样碎了一地,天崩地陷外人看不见。尘肺,因吸入矿物粉尘引起的肺纤维化。病情不可逆,目前医学条件尚无法治愈。随着病情加重,最终可能引发呼吸衰竭而死。没开药,医生只叮嘱他:注意营养跟上,别感冒。医院,陈年喜走了四五公里。他再次想起那些熟悉的人们:弟弟也是尘肺。四年前他们一起在矿里干活,持续咳嗽了一个多月之后被查出一期尘肺,现在在老家靠拉三轮为生。另一个同事去年死了,尘肺二期。临终前每晚都无法躺平,只能靠在床头睡,最后,去医院吸氧也没救了。最近一个是余海。余海的病是矽肺病,是个死症,什么时候离开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挣扎着熬到今年正月,矿工余海去世了。这个以矿为生的人,在碎石里失去了耳朵,肺叶,最后是性命,年仅四十一岁。在《宿命》这首诗里,陈年喜把生活的这种走投无路称为“宿命”。“他对命运一概接受,并不想要,或者说不相信能够改变什么”,《我的诗篇》的导演秦晓宇这么说他。在秦晓宇看来,陈年喜是悲观的,被动接受贫穷接受病痛接受命运,根本没想改变。但在我看来,陈年喜却是积极的,他虽写诗《宿命》,却在诗行里刻下注脚:“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即使失聪,曾经差点瘫痪,直到最后确诊尘肺,他都温和地调侃这些是留给自己的“副产”:我拨开大地的腹腔取出过金银锡铁镍铜我把它们从几千米的地下捕捞到地上把这些不属于我的财宝交给老板再由老板借花献佛交给祖国和人民一些副产我留下了——一点尘肺半身风湿疼面对百分之五十成功率的颈椎手术,他选择主动,要么死要么好好活。即使身处低微,也不放弃江河奔涌,这才是陈年喜。他并不悲观,也不是对命运一概接受,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命运。就像炸药在几千米的大山深处引爆,矿洞外的人只能听见轻轻一声闷响。诗歌就是陈年喜的炸药,他的矿洞被他深埋在心。那些由穷困苦涩,疲劳和生死铸成的岩石被炸碎了,他的诗句里,字句可见乐观和轻盈。他写劳动,热爱生活:就像草木生长
劳动是场美好的事情
把麦子种到田里
把树木栽到山上
把儿女养大成人
劳动让人活得有劲
他给儿子写诗,父爱满满:你在离家二十里的中学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你的母亲一位十八而立的女人被一些庄稼五花大绑在风雨的田头我们一家三口多像三条桌腿支撑起一张叫家的桌子他向妻子表白,隽永情深: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今夜我马放南山绕开死亡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诗人辛波斯卡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在这个诗歌已死的年代,陈年喜执拗地写诗,即使脚踩几千米深的地下矿坑,却仍然仰望头顶的灿烂星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悲观,怎么可能消极地被动接受命运的一切。他甚至是有野心的。在纽约大学演讲的时候,他这样说:“我的诗歌是粗粝的,但它不浮浪,不虚伪,不王顾左右。我希望它是一块有温度的金属,在艰硬的时间上,有一丝自己的划痕。当浮云远去,后来者从其中能看到这个无限遮蔽迷幻的所谓全球化世界的一鳞半爪。”不仅渴望在自己狼藉的生命之上刻下一丝划痕,甚至希望给后来者带去一点思考。他用人生的每一段经历丰富着“宿命”的注脚: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的诗篇》里,最后有这样一幕:陈年喜和工友围坐一圈,石块当桌,每人抱一盆米饭就着辣酱,廉价的白酒倒在盖子里,一人轮着喝一口。那时,他的嗓子还没哑,饭后还能冲着空旷的山谷呼喊。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他写的那首《秦腔》,混着辛辣的酒气读起来更好:唱大喜大悲唱大爱大恨唱昏王建宁黎民泪唱忠良贞烈古今流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顶让你浑身湿透哑口无言让你明白真情和洗礼,只在民间让你懂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冲天一喊骨子里的江河开始冲荡山海。参考资料:GQ报道爆破无声:一个矿工诗人的下半场澎湃号
陈年喜:在危险的矿洞深处写诗,一次次绝处逢生夹馍星球
命运的长旅,从一包方便面开始影探
微博欠他次热搜大象点映
陈年喜的《炸裂志》,从矿工诗人到确诊尘肺病今日作者点个在看愿你我都把生活过成诗↓↓↓↓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