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故事#
请允许我一生做一件事情
请原谅我一生一事无成
像这些快乐的孩子忙碌和无知
掸下世界的尘土
——陈年喜
凌晨两点,汽车缓缓驶过秦岭南坡。
山中的乡镇公路像是结绳记事的麻索,艰难地蜿蜒在山谷之间。
一辆旧客车,近乎是一个浑身叮当作响的货郎,费力而又间歇着行走在那山路上。
陈年喜,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行装,安静地坐在这辆车上,他要在天亮前赶到工人集结地。
彼时是年暮冬,村里一熟络的邻居告诉当时29岁的陈年喜,灵宝的金矿缺一个架子车工,问他是否想去试试。
陈年喜答应了,他不会想到此后的16年里,自己的人生都会在幽深漆黑的矿洞里度过。
“当我第一次走进矿山,就已经老了,我想我会在矿下工作到死。”
生活太过沉闷,陈年喜拿起纸笔开始写诗。很多时候找不到纸,就写在烟盒的硬纸壳上。
他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将一生重新组合。
陈年喜试图借文学与命运抗争,这个过程是漫长而满足的。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一直为钱而纠结。他是一个只有生存,没有生活的人。
可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陈年喜长了一张典型70年代中国男人的脸:隐忍、坚韧、朴实,时代气息浓厚。微笑里既有传统乡民的质朴,还有一些惶然。
可坚硬的矿山,和这个男人的性格并不搭调。
他的外表虽高大硬朗,有着西北人的粗犷,可内心却细腻浪漫。
这种浪漫,不是轻浮的,而是被生活重重锤了数次之后,依然敏感的浪漫。
《环球人物》记者傅聪拍摄
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陈年喜也感受着生活的一次次重锤。
他生于年。
陈年喜的家在陕西省商洛市丹金湾村,那里位于大山深处,距离最近的县城50公里。山路崎岖,坐车也要三个小时。
他在这片贫瘠的处所渡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大部分光阴。
陈年喜的家贫苦拮据,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那是他生命里最苦闷焦灼的岁月。
等到高中毕业,他就没有继续上学,而是外出打工。
年,同为丹凤老乡的贾平凹凭借《浮躁》获得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
陈年喜对这位文坛前辈心生敬重,贫瘠的物质条件并没有阻碍他的创作欲望。他的诗歌先后发表在《陕西日报》、《诗神》等杂志上。
那些黯淡的岁月里,陈年喜唯一的爱好就是写诗,一边打工一边写作成为常态。
“请允许我一生做一件事情,请原谅我一生一事无成。像这些快乐的孩子,忙碌和无知,掸下世界的尘土。”
他一直写着,也有被刊登的作品。
可那已经是90年代中期的人间了,时代的列车已经远去。陈年喜激情创作时,诗歌早已不复上世纪80年代的风光。
作为一个诗人,所赚的稿费远远不足以支撑一个家庭生活。
“我心里知道,我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我有老有小,生活在哪儿我还是搞得懂的,我心里不糊涂。”
年,自己的儿子才一岁,陈年喜为了维持生计就离开亲人,远走他乡。
在一首名叫《亲人》的诗里,他这样写道:一条隧道打通生死,我是一道你们栖居的秦岭。
刚到矿山,陈年喜很怕跟旁人讲话。他是个敏感的人,但是这里常常听到的是工友受伤、甚至去世的消息。
工地上有工友流血,他都不敢看。
没多久陈年喜就掌握了一些技术,成为了爆破工。一个最吃香也最危险的工种。
这是一个随时可能丧命的工作,每日打交道的是雷管、炸药、死神。
而在深山中,最可怕的故事正发生在陈年喜的身边。
“共事过的炮工中,牛二失去了两根手指一条肋骨;老李被炸断了一条腿;小宋查出矽肺病;杨在处理残炮时,被燃烧缓慢的炸药炸成血雾……”
原本健康的青年,忽然就瘸腿跛足了。
他们很早就开始向暮年一瘸一拐地摸索前进,那是一场十分漫长的折磨。
从年起,陈年喜为了维持生计,做了十几年巷道爆破工,走遍了荒山野岭,萍踪无定。
陕北、青海、新疆的深山中,都曾有他的身影。
矿工。诗人。两个几乎毫无关联的词,架构起陈年喜的全部生活。
一个人洞穿了自己的未来之后,剩下的就是对故事的热衷了。
矿上的床垫很薄,大家把空炸药箱垫在底下睡觉。灵感来的时候,陈年喜就掀开褥子,把它们写在炸药箱上。
走的时候卷起铺盖,下面满满一床的诗。
在那些可以短暂遗忘伤痛的回顾中,陈年喜的灵感被大量激发。他开始暗中与自己较量记忆和表达的能力。
他曾以父亲的尊严,写下这首给儿子的诗:
“儿子爸爸累了一步只走三寸三寸就是一年儿子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学算算爸爸还能够走多远”
爆破工这个工作的危险性极高,工作空间狭小,操作的噪音极其巨大。陈年喜每天早晨醒来,感觉脑袋很疼。
可是只要想到家里的老人、妻子、孩子都在盼着自己挣钱回去,这种双重的压力席卷而来,让陈年喜感觉自己即将炸裂。
生活很苦,苦到超乎人们的想象。
年年底,陈年喜在河南内乡的一个银矿接到弟弟母亲查出食道癌晚期。
彼时,他的父亲也已经瘫痪在床多年。而他的生活依旧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下一次次爆破,炸裂。
陈年喜想回家看望年迈的父母,可家里现在最需要的是钱。他只能留在矿上,这件事不对任何人提起,一个人扛下所有。
陈年喜与卧病在床的父亲
那天夜里,陈年喜无法入眠。
他趴在用化肥袋子和破板子搭建的桌子上,弯着腰,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炸裂志》: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
他的诗质朴深情,不做作,沉郁苍凉,每一字都像是从血管里淌出来的。
那段时间很难熬,他有过想要把自己炸裂的冲动。
陈年喜妻子的弟弟也是一名爆破工,28岁那年早春,遍地大雪,他怀孕的妻子把他送到一辆三轮车上,出发去打工。
在炸药炸响之前,他跑错了方向,于是粉身碎骨。
几年前,陈年喜处理了他的后事。他深知这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命不归自己,可是想想家里人,他便不再害怕。
与雷管、炸药、死神纠缠在一起的日子,看起来仿佛没有尽头。
年,纪录片导演秦晓宇第一次在陈年喜的博客中读到《炸裂志》,当即决定要让他做自己纪录片的主角。
“我写诗评诗多年,常常会为一首诗叫好,却越来越难以被一首诗感动,而像《炸裂志》这样的作品带给我的阅读体验岂止是感动,它真的像炸裂一样,强烈地冲击着我。”
陈年喜不会想到《炸裂志》这首诗,会成为自己人生的转折点。
他的诗集出版,相继被邀请参加电视节目,他的故事也被拍成了纪录片《我的诗篇》,工人与诗歌两个都不算“主流”的话题被